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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香里忆任师

来源:瓯海新闻网  
2021年09月16日

  ■何克俭

  那晚值班,晚自习后,我从楼上下来已很晚了。

  看着教学楼的灯光从眼前慢慢地熄灭后,我便从春林楼折过琦君亭,正好走到琦君旧宅的一排长廊里。当时四下里一片寂静,初秋的月亮正在头顶上,沿着长廊檐角斜面照将过来,很清,很亮,照得人一身雪白,分外柔和。

  这时,就听到了围墙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教师节快到了,你有为你们班的Z姐准备了什么小礼物吗?”

  另一个女生道:“还没想好呢。你呢,听你们班的同学说想给你们班的J哥一个惊喜呢?”

  前一个女生说:“是呀,三年了,我们班的J哥和你班的Z姐这两年做得都不容易。眼看着,这是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教师节了,可不能再像前两年一包胖大海,或是一张小贺卡。咱得自己做一个什么东西出来,这样会显得更有纪念意义吧!”

  “做出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既温馨,又有纪念意义呢?”

  然后是一阵沉默。

  良久,响起了前一个女生很舒展的声音:“你闻,好香的气味!”

  另一个女生问:“是什么香气?我怎么没有闻到呢?”

  先前那人笑着回答:“桂花香啊!我们学校里不是有很多桂花树嘛。你再闻闻看。是了吧,我姐姐以前也在这里读过书,听她说,以前这里的桂花树更多,桂花更香!我想好了,这桂花里可以有办法哦。”

  笑语声慢慢远去了,留下了墙这边、月光下、惘然若失的我,留下了三十多年前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片同样清亮的月色照耀下的踽踽独立的身影。在那片同样清甜的桂花香气里,一个目光炯炯、鼻梁高挺、身材魁梧的高大身影蓦然间涌上我的心头,那便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任世评先生。

  回想起来,他那时四十岁左右,嘴角右边有榆钱大小一块黑痣。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温和、干净、英俊而又潇洒的人。

  在课上,他给我们上《一件小事》《灯》《天山景物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在课外的时候,他教我们打球,带我们去秋游,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在课外带领我们排演话剧《阿Q正传》的情景。

  首先,在课堂上,他给我们讲解《阿Q正传》,用粉笔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那遒劲有力的标题《阿Q正传》时,我们心里满是深深的羡慕和向往。他把“Q”字形象地画成一条小辫子,让我们知道一百年前男人也会在头上缠着一条比女人还要长的大辫子,这是何等的有趣和可笑!

  当他讲读到阿Q喝了空肚酒后对革命的幻想:“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他把“真丑”两字读得特别响亮,把“再说”读得尤其干脆,一个“吓”字,脸上满是一幅鄙夷的语气,一个“可惜”,仄声顿住,然后长长的一声感叹“脚太大”,是多么的龌龊和低俗……活灵活现地读出了阿“Q”龌龊和低俗的心理,真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一下子就让我形象地体会到中国语言文字的魅力,马上就爱上了这篇深刻刻画了中国人国民性的名著。今天想来,他对我的接近文学和爱好文学,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

  上完课后,任先生对我们表达了想把这篇小说排演成话剧的想法,立刻获得了大家的拍手称赞。出人意料的是先生竟然叫我来演主角阿Q。我当时听了,又是惊喜又是忐忑,惊喜的是先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来出演,忐忑的是我万一演不好、演砸了可怎么办!

  果然,排练的过程中,其他同学可能是因为戏份不多的原因很好上手,于是一个个都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只有我这个主角要么是放不开的时候,畏手畏脚,不像是地痞无赖阿Q,倒像是斯斯文文的孔乙己;要么是放的太开了,张弛无度,演成了混世魔王程咬金。在剧情进展缓慢的时候,当场就有同学说:“是不是换个同学演阿Q呀?”

  那时的我,又是泄气又是尴尬,当场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任老师在语文课上经常夸奖的班长吗?为什么对人物形象的理解是如此的反应迟钝。

  那阵日子,下了晚自习,我不想回寝室,因为我怕听到那些刺耳的声音。那天晚上,我去了琦君旧宅,月亮从头顶照下来,是那么的清亮,我摊开课本,仔细地揣摩着作品里的语言,读着读着,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为什么这么笨,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蹲在墙角,轻声地呢喃着。

  良久,良久。我的头上有一双宽大的手掌抚摸过来,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了任老师,他站在了我的面前,对我伸出了他的手,说道:“起来!男子汉碰到了一点困难就要倒下吗?”

  我抓住他的手掌,站了起来。

  任老师对我说:“你并不笨,因为老师把最难的角色给了你。换了别人,也许演得还没有你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看着老师的眼睛。”他顿了顿,又对我说:“阿Q很难,这不是老师说的,这是几十年来无数的大作家和大学者说的,因为阿Q身上综合了当时我们中国人身上所有的特点,你一个小孩子,才读了几遍,就想把他演好,哪里能这么快。记住老师的话,多看,多读,多想,相信自己,你一定会把阿Q演得非常好的!”

  我看着月光下任老师坚毅的面庞上的清亮的眼神,眼睛霎时间变得清亮起来。果然,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按照任老师说的,多看剧本,多揣摩神情和心理,马上取得了明显的进步,最后在班级的演出中大获成功,我还当选为最佳角色。

  当时看来,一个老师排除孩子世界里的一件小小的困难,是多么平常。可是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却觉得是任老师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他的老师是多么慈爱、多么公平、多么伟大的人啊!

  多年后,我也走上了教师的工作岗位,并且也是做了语文老师。在同样月色清亮的中秋之夜,在桂香飘满校园的时候,我和语文组的同仁组织了学校的第一届“金秋诗会”。在那片飘满清甜香气的舞台,我看到了一双双和我当年一样清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神中燃烧的不止是热情,还是一份份薪火相承的信念。

  今天,同样相似的夜晚,同样清亮的月色,同样清甜的香气。仰望星空,有一颗清亮的星在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任师清亮的光在指引着我前行。

编辑: 陈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