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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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天狗咬过的月亮从吹台山头上跳了出来,盯着永瑞大桥发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桥换过几任,但地理位置依然不变,仿佛被历史施了魔咒,动荡不得。
目光斜着的月亮看不清下方的物事,慢慢运动到温瑞大地上空,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见了。
西边的吹台山身后连绵着无数大山,站直身子和东边的大罗山对峙。吹台山不害怕,它们是一个自然阵法,师兄弟们会输送内力支援。
孤零零站在温瑞大地上的大罗山也不后退,曾经被围困在海中哭了无数年没掉眼泪,何况脚下生根的如今。作为人类的我总在想大罗山是否如豌豆,从地里长出来。
或许是地质变迁的结果,是大地自身洪荒之力的体现,是地球生命的自我觉醒。再怎么强大,总有力歇时,吹台山东进的脚步停在头陀山,大罗山西沿的步伐到帆游山为止。若它们再加把劲会师了,古代人会将其挖断吗?历史没有假如,地理更不会有假如。就算有假如,也会在挖掘机的洪流下倒退至没假如之前。按照地质说法,大罗山是吹台山的支脉,筋被打断了,骨头连在一起。它们一直相互看不顺眼,除了老天爷和造物主,谁也不给面子。
它们之间有条河叫温瑞塘河,其触角延伸到平原的棋盘和角落,造就了鱼米之乡。
河水安静如夜,千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呢,往北的只管悄悄流向瓯江,往南的无声无息地向飞云江靠拢。水需要流动来支撑生命,不流动乃自杀行为,它也不傻。
月亮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只有落入我们的眼睛才有光。我站在永瑞桥上,朝北看到墨水沾地般的黑,那是岛上柑橘林投影出前生今世;朝南看到的光点在闪耀,似乎无人机在水里表演节目。
吹台山和大罗山直到天亮才睡着。
人们醒了过来。
从104国道弯进去是一条小路,勉强能通两辆车。走着走着,小路的突兀感尤其深。这是一条堤,叫帆游堤,西湖里苏堤白堤的那个“堤”,简单粗暴地以地理位置直接命名。堤的尽头是永瑞桥,一桥跨过河,对岸即是帆游山,路通向左边。
从温州到瑞安的水路,或者说从瑞安到温州,这里是必经之路,别无分叉。一如蒙古这个国家,它的货物只能经过中国和俄罗斯,找不到第三个邻国。在古代,水路运输极其重要,帆游堤加上永瑞桥,也就是帆游桥,古代瑞安县和永嘉县塘河分界的关隘,叫帆游关。
路上的车多,河里的船少,偶见农民的小船,和运货物的船驶过。
1600年前,谢灵运的舟也驶过这里。
如今若谁来温州当“太守”,肯定是升职来的。当年谢灵运来永嘉郡当太守,是被贬来的,因为他站错队,在权力斗争中失败了。在温州,谢灵运扬言不理政务来反抗对他的职务安排,以游山玩水的方式摆烂。文人不被杂务纠缠,创作的可能性多了起来,被贬时往往作品大丰收,在历史上占有一定地位。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鼻祖”,其主要诗歌几乎均在温州所作,当初贬他的人只是史书里的一个名字。“山水诗鼻祖”来意古已有之,《文心雕龙》说:“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钱钟书《石语》里提到的石遗老人陈衍谓晋人清谈后,康乐出,以游山水诗擅名也。康乐者,谢灵运也。
谢灵运经过帆游山,不是游玩,而是去仙岩寻找仙人足迹。他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海。
6000年前,东海海面和现在差不多高,后来地球发热,海面升高,温瑞平原被海水漫掉,达到今天海拔55米处,要知道一般的运河水深也就5、6米而已,大罗山孤零零一岛屿。物极必反,地球退烧,海水回去了,海平面降了,瓯江和飞云江慢慢地把沙子冲下来,堆积成绿洲墩屿。带着帆的舟来来往往,被烂漫地称之为帆海。
谢灵运乘舟从城区出发,离开城门视野开阔起来,抬头即看到大罗山。舟越行使,离大罗山越近,谢灵运越纳闷,怎么直着冲过去呢?他们说仙岩在山的那一侧啊。突然,他发现两山之间出现了狭狭的“海峡”,舟驶进去时看到左边山上布满红色石头的赤石山,也就是帆游山的最西处,亦是今日永瑞桥东端。尔后豁然开朗,丽岙仙岩平原的一大片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情绪拉满,激情的诗人作诗《游赤石进帆海》: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文本如人,在谢灵运身上体现不出,他痛恨怀才不遇,自己有宰相之能干偏远之地的太守令其很是不爽,走到哪里都扯上自己,借山水表达的想法和他实际行动南辕北辙,急着要离开永嘉郡。一年后,他和温州说拜拜,从此不走运,公元443年以造反之名被杀,终48周岁。
比谢灵运小35岁的郑缉之也来到温州,东走走西瞧瞧,写出了温州第一本志书《永嘉郡记》,说帆游山以前是海,很多舟驶过,所以这山以帆为名。光绪年间的《永嘉县志》根据这些资料说帆游山离城南大约三十里,南接瑞安界大罗山,是舟楫往来的地方,此山因此而命名,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乃此地。而瑞安记有“帆游山,县北四十五里,东接大罗山,与永嘉县分界,系舟楫要卫”。
温州三面环山,一面向水,只有瓯江开了一条水路,在古代属于未开发地区,实际上是蛮荒之地,如广东、海南般经常有官员被赶来。谢灵运之后,张又新循其足迹贬来了,任职温州刺史。
张又新名气没谢灵运大,却也不凡,活着的时候属于被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读书资质出众,是中国1200多年科举历史17位连中解元、会元、状元“三元”之一,唐朝三人之一,号称进士状头、宏词敕头、京兆解头的“张三头”。死了后,他在《新唐书》和《唐才子传》均有传。
张又新出身文学世家,科举场得意,官场不顺。我在想是不是贬前他自己选择来温州,在山水诗上与谢灵运会师。在温州,张又新追寻谢灵运的脚步,谢灵运踏过的地方他也走一次,谢灵运写过的地方他亦作一首,诗作甚至多次提“谢公”。当然,谢灵运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去了,比如洞头、乐清、瑞安等。
《帆游山》题目明显,与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写的是同一个地方:
涨海尝从此地流,
千帆飞过碧山头。
君看深谷为陵后,
翻覆人间未肯休。
张又新行于世最著名的作品《煎茶水记》中,提到用仙岩瀑布的水煮茶也不比“天下第一泉”扬子江南零水差。他的行程和谢灵运的几乎相同,凑巧,或蓄意为之?我认为是后者。
谢灵运从帆游山过是乘舟,张又新亦应如此,在温瑞大地上跑的人也这样。舟,是物理意义上的交通工具,加“扁”字成“扁舟”,拥有异样的色彩,充满了情感和寓意。
“扁舟”这个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文中很常见,杜甫用得最强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苏轼《赤壁赋》用过,宋朝温州人许景衡也用过,其《横塘》曰:
春日横塘绿渺漫,
扁舟欲去重盘桓。
谁教向晚廉纤雨,
又作残春料峭寒。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花木葳蕤、万物向荣,横塘“渺漫”动人,诗人本要载一叶扁舟离去,却又恋恋不舍。哪知道晚上下起了绵绵细雨,让残春又有些许寒意。
横塘位于温瑞塘河中部一支流最顶处,离帆游山行舟大概半个小时,是许景衡的出生地。《四库全书》录有其著作《横塘集》,诗歌六卷483首,《横塘》为其中之一,许景衡世称横塘先生。
“靖康耻”前,许景衡被贬在家。这段时间,他都待在老家横塘。南宋高宗即位后,拜许景衡为尚书右丞。他就要启程离开家去京城,帆游山前咽喉位置是他必定要经过的。此时此刻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君王昏庸奸臣当道,曾多次被贬的他很犹豫要不要接受副相这个职位。我猜想他的舟到帆游山,忽然心有不祥之感,过此关后他这一叶“扁舟”独力难支难再踏回乡路,遂令船夫行舟走回程路,发现春雨绵绵,深深寒意入心。
在艰难抉择中,许景衡痛下“鞠躬尽瘁”之心,从横塘坐船启程,头也不回地从帆游关离开,最后客死异乡:“至瓜洲,得暍疾,及京口卒,年五十七,谥忠简。”
陈傅良在一首向许景衡致敬的诗歌里有诗句“却枉扁舟访杜门”“好配横塘两献樽”。均为温瑞平原子弟、比许景衡迟出生65年的陈傅良非常敬佩同乡,但他们一个处于北宋,一个却是南宋,中间的风雨该是多么激烈。
陈傅良出生地也是温瑞塘河支流边,年轻时在城南茶院执教,后去仙岩屏读,办仙岩书院。他从城区到仙岩及回家,均得过帆游山前。
陈傅良写有《温州重修南塘记》一文,详细记录并参与了当时的温州郡守沈枢率永嘉、瑞安二县民众重修温州城区至瑞安间塘河,帆游山这个位置恰恰在中间。开疏后,温瑞塘河支流遍布,四通八达,河网形成,千年繁荣从此开始,帆游关位置更显重要。
在宋朝,温州文化突飞猛进,一是许景衡等“元丰九先生”接受太学的教育和学得洛学知识后回来讲学,有力地发展了本土文化,慢慢形成永嘉之学;二是南宋时温州离杭州足够近,继承永嘉学派,是温州历史上文化最辉煌时期,出文科进士1191人,位列浙江第一,全国第二。
孙衣言19岁去杭州参加院试,27岁考取国子监教习去北京,30岁外出考中举人,36岁赴北京考中进士,后来出去当官,都是从瑞安乘船到温州城区后离开,中间要过帆游关。他读《四库全书》喜欢检阅其中温州乡贤的著作,辞官后购买和抄写回来的温州地方文献462种,均经帆游关运回瑞安。
孙衣言在帆游山周围的村庄里都有朋友,经常在此上岸走亲会友,写有一篇《重修帆游桥堤记》,原为碑刻。他写道:“里人筑长堤属之桥,高广仅逾丈,盛夏潦水盈堤,上没踝,行者病之。”堤连着桥成关,桥因下需行舟而高,人工垒起的堤走多了慢慢沉陷,夏天雨水充足水面升高“盈堤”,漫过行人的脚踝,使人容易生病。
为此,孙衣言出银七十两,加上其他社会名流“各助以钱”,交给霞墩村一个叫戴美斋的人负责修堤。戴美斋“自往程督之,日辰出酉归,时方盛夏,或暴行烈日中”,两个月后因累而病,不久去世,其子戴恩继续完成修堤,“于是大水不能漫堤,人往来堤上,咨嗟太息言戴君,而君不及见矣”。
被称为“清儒主流中最后一位大师”的孙衣言儿子孙诒让在《戴氏小宗祠记》开篇说“霞墩戴氏,宋元旧族也”,直接把戴氏从清朝延伸到宋朝,讲到其父《重修帆游桥堤记》中的戴美斋:“美斋虽起自田间,而识量高迈,儒者不能及也。尤尚义乐善,遇乡里善举,必力赞其成。晚年以修帆游塘,冒暑督之,积劳得疾,竟卒。”
帆游堤又一次在父子两位大儒的文章里沉淀。
帆游山,在诗人的眼睛里固定。
帆游堤,在大儒的文章中沉淀。
帆游桥,在历史车轮下一次又一次颤抖。
帆游关,在时间堆积中虚化。
如今,高速公路、104国道和温瑞塘河成平行线,各行其是,在时光老化中越走越远。
编辑: 马慧琼
本文转自:瓯海新闻网 ohnew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