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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交被的记忆

2025-11-04 陈安生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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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交被”是老家泽雅纸山人的叫法,同是温州方言,温州市区及周边和泽雅发音不同,市区人“夹”的发音同“甲”,“夹被”叫“甲被”,而老家泽雅乡音里的“夹”与“交”读音相近,便顺着这口语音,夹被,在老家都说成“交被”。又因夹被的被面常印着各种花和人物图案,人们又把夹被称为花交被。

  花交被用民间土布制成,以棉花为原料,曾是纸山人祖祖辈辈离不开的被子。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计划经济背景下,棉布与棉花均属紧俏的计划供应物资,需凭布票、棉花票购买。普通家庭一年的票证有限,要做一床花交被,得慢慢积攒票证,等数量足够了,才去供销社换回棉花。

  买到棉花后,品相好、质地优的留着纺纱织布;杂质稍多、不够洁白的,则用来弹成棉胎。在纸山农村,自家纺织的土布叫“粗单布”,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万能布”。纸山人多以造纸为生,大人们会把粗单布裁成“围身”(即围裙),再织条宽棉纱带系在腰间,造纸时的纸浆碎屑、空中灰尘便被挡住,能保持衣物干净。秋冬时节,围身还能御寒,纸山就有“三条围身值条裤”的俗语。此外,老人们的棉袄、小孩的棉裤,也多由粗单布缝制,当然这种布最主要的用途,还是做成花交被,睡觉时盖在身上,伴人入眠。

  对纸山人而言,花交被是婚礼上万万不能少的“脸面”。那时乡邻往来密切,谁家娶媳妇、嫁女儿,嫁妆里少了花交被,准会成为村口晒谷坦、巷尾老樟树下的谈资。女人们聚在分纸凳前分纸,男人们蹲在墙角抽旱烟时,常会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渠啦结婚连床花交被沃唔冇。”(温州方言,意为“他家孩子结婚连一床花夹被都没有”)。在众人心里,花交被早已超越了取暖工具的属性,更像一面映照家境的镜子:有花交被,说明家里日子殷实;没有,则难免被视作家境拮据。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纸山。农村经济逐渐活跃,村民们除了造纸,还能去市区打工、做小生意,手头渐渐宽裕,市面上的商品也愈发丰富。曾经稀罕的弹花被和轻便的羽绒被、鸭毛被慢慢走进寻常卧室,花色更多、质地更软的床单被套也成了新选择。家家户户曾必备的花交被,像完成使命的老物件,悄悄从日常生活中隐退,只剩在老一辈人的衣柜里,偶尔能寻到它的踪迹。

  我是八十年代初结的婚,那时纸山年轻人结婚已不把花交被当作必需品,母亲却坚持要给我做一床。为这床被子,她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

  先是找村里最会纺纱的阿婆,把攒下的八斤好棉花送了过去。阿婆坐在老式纺车前,脚踩踏板,手里的棉花渐渐拉成细纱,一圈圈卷在纱锭上。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趟,有时还帮着理理棉花,生怕耽误进度。纱纺好后,又请镇上的织布师傅织布,土制木织布机“哐当哐当”响了半个月,粗单布才终于织成。

  布织好,母亲特意托去镇上办事的邻居,将布送到开着染坊的服装厂。纸山人把布料染色叫做“爊青”,厂里姓陈的师傅手艺远近闻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邻居转告陈师傅,务必把布染得均匀、颜色正。十来天后,染好的布送了回来,原本的白布变成透亮的靛蓝色,对着光看泛着淡淡光泽,还带着草木染特有的清香。

  那块当被面的布还印着图案。十六个蓝白相间的图案错落分布在布面上,格外醒目。最后,母亲请村里的“做衣裳老司”(即裁缝师傅)缝被面。老司将两片印花蓝布对齐,用粉线在布边画线,再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缝到被角时,特意在四个角各缝了一小块正方形红布与蓝布——红布象征吉祥,蓝布呼应被面颜色,这是纸山做花交被的老讲究。缝好后,老司用熨斗把被面熨得平平整整,一床崭新的花交被才算完工。

  这被子非常实用:天冷时,在被套里塞进弹好的棉胎,盖着又暖又实在;天热了,把棉胎从被套里抽出,单盖被套也能抵挡夜里的凉气。

  新婚那一晚,我钻进被窝,“爊青”的清香混着棉花的气息萦绕鼻尖,睡得格外安稳。可第二天晨起洗脸,一照镜子便愣了,脖子上绕着一圈淡淡的蓝。母亲见了笑着解释:“新染的布都这样,掉色是正常的,多洗几次就好了。”我只觉新鲜,并没在意。

  可接下来几天,新的麻烦来了。由于新织的粗单布质地偏硬,被面边缘蹭得脖子发红。晨起时脖子又红又蓝,模样颇为滑稽。起初我还觉得好笑,没过几天,脖子又痒又疼,实在受不住,只好把被子叠好,塞进衣柜最深处。

  结婚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从纸山搬到市区,退休后又从市区返回老家,换了几次房子,家具、电器也换了一遍又一遍,这床再没盖过的花交被,却始终没有扔掉。每次整理旧物,我都会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轻轻拍打,拂去灰尘;天气好时,便晒在阳台上。收回后,闻着被子上的阳光味,就像回到了当年一—母亲在纺车前整理纱线,邻居阿婆的木织布机“哐当”作响,镇上染坊里飘来靛蓝香气,还有新婚时脖子上那圈淡淡的蓝。

  如今的花交被,被面图案已有些褪色,蓝布变成了淡淡的灰蓝,四个角的小块正方形红布和蓝布也泛了白,边缘针脚处甚至露出细细的线头。可我仍把它当宝贝般珍藏着。它虽不值多少钱,却装着我年轻时的记忆,装着母亲的牵挂,更装着纸山物资匮乏却满是温情的旧时光。每次望见它,就会想起,曾有一床蓝白相间的花交被,陪我走过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也见证了纸山岁月里最朴素的幸福。

编辑: 马慧琼  

本文转自:瓯海新闻网 ohnew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