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底有山吗

　　小学四年级时换了一位语文老师，姓陈，他个子瘦小，脸也小，脸上没啥肉，看上去刀劈剑斩一样，棱角分明。他经常板着脸，两撇小胡须顺着嘴唇两头一致往下挂，像个“八”字。我一看见他，眼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语文书上鲁迅的形象，一脸严肃、威严。男同学看见他走来，个个闻风丧胆，女同学一向乖巧，被批评的机会不多，因此不害怕。

　　我打小就胆怯，对老师奉若神明，老师怎么教都是金科玉律。记忆中，陈老师教写作文的印象真是寥寥无几，大脑扫描n遍，仅回忆起教过一篇作文的情景。

　　当时小学是五年制，四年级算高年级了，从四年级开始学写作文。那篇印象最深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陈老师经常让班干部在放学时把作文题目布置在黑板上，等第二天选一、二篇他认为好的作文，上课时让优秀学生读一读。

　　拿到这个题目，我有点懵，家乡？什么是家乡？我家住在大堡底，这是一个小村子，属于“梧一大队”，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小学就在自己家这个村里，离我家仅200多米，中午回家吃饭，每半天步行一个来回。除了去隔壁乡镇的外婆家和爸爸的外婆家外，还有跟着妈妈去买菜，走过当时梧田最繁华的街道——梧田街，我活动区域大都在大堡底这个小村。我要写的家乡，理所当然就是大堡底。可是，我不知道写家乡的作文要写什么，陈老师没说，那时也没有作文选之类辅导资料。

　　我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到了《桂林山水》这篇课文，这不就是现成的范文吗？于是，我按照《桂林山水》的内容与结构，描写了家乡大堡底的山与水，赞颂了大堡底是个多么风景秀丽的地方，我多么热爱我的家乡！竟然也憋出了两页作文纸，看上去满满当当，交差绰绰有余。

　　第二天语文课，陈老师端着一大摞作文本走进教室，开始报这次作文写得好的同学的姓名。听到姓名在列，我喜出望外，终于按捺住刚才怦怦乱跳的心。

　　没想到陈老师抽出我的作文本，开始念起这篇《我的家乡大堡底》，我瞬间脸红到了耳根子，当众成为关注的焦点，一下子真不习惯。我的心又开始怦怦怦地乱跳起来，但又夹杂了一丝丝得意与荣幸。同学们一边认真聆听陈老师朗读作文，一边时不时向我瞟过来或羡慕或妒忌的眼神。教室里一片宁静，更显得陈老师的声音特别清晰、脆亮。

　　“大堡底有山吗？”忽然，教室前排角落里传出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讽刺的语气，话语的背后是质疑与嘲笑。

　　嗖，大家的视线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神力牵引一般，齐刷刷地射向那个角落。这是班里的一个男生，名字很恢弘大气，叫“黄河”。可惜他的个子一点也不争气，比同龄的男同学矮很多，长得一脸稚气，透出一股机灵劲儿。他还调皮得很，动不动在课堂上给老师和同学挑个刺。

　　我开始慌乱起来，心跳的速度更快了，嘭，嘭，嘭……差点快跳出胸腔了。是啊，大堡底哪有山呀？紧挨着温瑞塘河边上的大堡底村，水道纵横，一村人靠着这条塘河吃水用水。小孩们更是离不开这条河，夏天一放学就扎进水里游泳，台风刮后在漫到路面的积水里“步水儿”。祖祖辈辈农村人，没空也没心思，去欣赏这水多么美丽，单纯觉得就是有用。整个村都在平原上，真的没有一座山，仅有一个香火旺盛的小庙叫“假山宫”，里面的景观造型里有一座假山。一念及此，我心虚了，红着脸低下头，却又偷偷抬起眼皮瞄向陈老师。

　　陈老师显然没想到这点，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回应这个“小黄河”，幸亏下面好几个女生尖锐的叫声响起：“作文嘛，当然可以虚构的呀！”陈老师释然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继续往下念作文。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关好险!

　　《我的家乡》能虚构吗，我一直不得其解，但从此对写作文着迷了，不光兴致勃勃地写作文，还对阅读课外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本本课外书中，在一篇篇被老师念的作文中，我不断地去探索作文中的人与事是虚构亦或真实这个问题。

　　初一的时候教我语文的是陈炼国老师，巧得很，也姓陈。有一次去洞头春游，站在一个山峰上时，同学们一边津津有味往嘴里塞零食，一边叽叽喳喳地喧哗。我望着大海波涛汹涌，海水拍打着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激荡出大量的白色泡沫。陈老师正在旁边，忽然开口问我：“你看，这像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像牛奶气泡！”陈老师嘿嘿一笑，悠然地念：“……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听得呆了，天底下竟有用“千堆雪”比喻“海水”的？春游回去后，我赶紧去找书查阅，才明白这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顿悟陈炼国老师给我打开了一扇中国古典诗词的窗。在陈老师的推荐下，我读背了大量古诗词。校园里还兴起了“汪国真热”，我也读了很多包括汪国真在内的现代诗人的诗歌。我开始每天写日记，初三时已经攒了一箱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本，这时好像有点接近文学的边了。

　　后来当了小学老师，博客盛行的年代来了，21世纪初几年是博客的黄金年代，写博客、看博客成为了生活的潮流，我也时不时写点文章发发博客平台。学校官网开通校园博客，我坚持在校园博客上写了一段时间的博文。后来，卷职称、卷名优教师的时代来了，我也被裹挟其中。幸运的是我又碰到一位好老师——科研论文启蒙老师陈永华，又是一位“陈老师”！从1993年开始，就在他的带领下，开始了语文课题的研究，撰写语文教学论文和课题报告，好长一段时间创作的都是教育教学专业文章。

　　直到最近，我卸任了学校领导职务后，无官一身轻，忽然之间，过去的人和事全涌现在眼前，到了不吐不快的境地。我又拿起了笔，不对，是笔记本电脑，时代变了，写作从“爬格子”变成“敲格子”了，我敲得小有所得。

　　时代确实变了，比之纸笔时代，写出文章不难。各国各级作家、各类作品应有尽有，可学习与参考的范文多如牛毛；有些典故或资料记忆卡顿时，百度、搜狐、360等各类搜索引擎随时待命，只需举指之劳；甚至DeepSeek、豆包等AI工具也可参与辅助创作，润色文笔……但我始终认同“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言为心声，心有所感、心有所动，才能写出有生命力的文章。

　　“大堡底有山吗”，这次，我不再困惑！